读《咏白海棠》有感

时间:2022-11-25 09:12:35 作者:壹号 字数:13350字

  作者简介:侯莉,现就职于山西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,硕士博士研究方向为古代汉语音韵学。在学校开设《红楼梦》公选课已经六个年头,深深体会到《红楼梦》的无穷魅力,梦想着让每个学生都爱上《红楼梦》,都体会到经典的魅力。

  《红楼梦》里诗词歌赋数量很大,从广为熟知的《葬花吟》到《芙蓉女儿诔》,从咏白海棠到咏红梅花,从菊花诗到柳絮词,丰富的诗词使故事富有诗情画意,使人物形象更形象鲜明,也使情节更曲折,结局更具悬念。

  在诸多的诗词歌赋中,有一组诗最为特别,不仅从内容上表现了写诗者的性格特点、暗示出了其未来的命运,而且从韵脚字的使用上更是奠定了人物的悲剧命运、整部小说的悲剧氛围。这组诗就是“海棠社”的第一次结社活动所作——《咏白海棠》。

  《咏白海棠》看似随意看似偶得,却处处“有心”为之。

  白海棠的主题,是偶然得来的。众姐妹收到探春的邀请信,纷纷赶到秋爽斋,李纨在来的路上刚好看到贾芸派人给宝玉送了两盆白海棠进来,当讨论今日诗题的时候,便提议:“方才我来时,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,倒很好,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呢?”这种随意和选择很是符合中国文人写诗填词的一贯做法,遇事而发,借物抒情,咏物抒怀。

  《咏白海棠》的格律要求是随意偶得的,诗社分派迎春负责限韵。迎春限韵的方式,最为随意洒脱,也最为公平,她“走到书架前,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。这首诗竟是一首七言律,递与众人看了,都该做七言律”。这种随意也体现了迎春的日常一贯的行事风格。

  众所周知,七言律诗格律要求严谨,要求诗句字数整齐划一,每首诗均由八句组成,每句七字。每两行为一联,共四联,分首联、颔联、颈联和尾联。中间两联必须对仗。四韵或五韵。第二、四、六、八句押韵,首句可押可不押,通常押平声韵。对于大观园的众位熟读诗书的姐妹们来说,这些要求没有什么难度。难的地方就在韵脚也要用规定好的字。

  《咏白海棠》押什么韵呢?不是大家商量决定,迎春还是采用了“拈阄”的方式,她让一个小丫鬟“随口说个字来”,“那丫头正倚门站着,便说了个‘门’字”。于是乎,大家写诗要押的韵就是包含有“门”字的“十三元”韵。

  古代人们写诗,一般都要遵守押韵的规则,如果不清楚哪些字可以押韵,就可以参考当时的韵书。韵书,简言之就是把汉字按照字音进行分类、分韵编排的一种参考书,类似于今天的辞典。一般韵书分平、上、去、入四声,平声分为上平声、下平声两个部分;同韵字归为一部,每韵用一个字标目,按一定次序排列;韵目之下将同韵字逐一罗列出来。这样编纂安排,方便人们查找同韵的字。以清代为例,康熙年间编撰的《佩文诗韵》就是清代科举用的官方韵书,士子进考场作试帖诗,必须遵守这部标准韵书的规定。全书共106韵,收录10235个字。“十三元”,就是上平声排第十三个的韵部,代表字为“元”字。想来曹雪芹写诗,为《红楼梦》中每个人物“量身定制”的诗词歌赋,也会遵循诗歌的基本要求。按照曹雪芹的生活时代推论,其写诗查看的韵书可能就是《佩文诗韵》。

  在探春的房间里,有个“韵牌匣子”,大概就是把韵书中的每个字做成小牌,按照韵部分别放在不同的格子中,再收纳于一个箱匣中。作诗填词的时候,便于把某一韵部单独拿出来,或用于查找同韵字,或用于分辨是否合韵。

  如果按照之前的推论,小说中的人物们写诗是参考《佩文诗韵》的要求,那么在上平声十三元韵下,共收录了140个同韵字。但是他们写诗不是自由地从这140个字中随意选取任意一个字来做韵脚,而是要求限韵者来规定具体的韵脚用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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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门”,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种建筑物的装置,连接两个空间的出入口。小说中的人物曾经走过无数道的门。人间的贾府,有“三间兽头大门”、“角门”、“垂花门”、各处院门房门。天上的太虚幻境,有宫门、有二门。秦可卿去世时托梦王熙凤,留下两句话“三春去后诸芳尽,各自须寻各自门”,暗示了贾府中诸位女子的不同悲剧命运。元春进入宫门,荣极一时,最终暴毙;迎春嫁入富儿门,最终被虐致死;探春远嫁,远离家门;惜春看破家族繁华衰亡的表象,遁入空门;黛玉为情泪尽,含恨而逝;宝钗家财万贯,贤淑守份,却孤老终生;凤姐争权夺利,终抵不过家族的衰亡。曾经荫庇诸位女子的贾府奢华的大门,最终也紧紧关上了。

  “盆”,如实地表现出海棠被栽种的地方。贾芸送来的白海棠就种在花盆之中,读到此处会不会感慨“这押韵字拈的,就是为写白海棠而拈”。不论是探春的“雨后盆”还是宝钗的“苔盆”,不论是宝玉的“雪满盆”还是黛玉的“玉为盆”,海棠都种植在花盆之中,在一方小小的空间里。想宝玉怡红院中的女儿棠何等繁盛,想要生长得茂盛高大,不能拘囿于小小的花盆之中,必须移植于宽阔的庭院之中。可惜,大观园中的众女儿们如同盆中的花朵,被人搬来搬去,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,不能有一片放任生长的天地,只能日渐凋零。

  “魂”,古人认知的人的一种精神存在,超越肉体超越现实。探春的“玉是精神难比洁,雪为肌骨易销魂”,宝钗的“胭脂洗出秋阶影,冰雪招来露砌魂”,宝玉的“出浴太真冰作影,捧心西子玉为魂”,黛玉的“偷来梨蕊三分白,借得梅花一缕魂”,湘云的“自是霜娥偏爱冷,非关倩女亦离魂”“花因喜洁难寻偶,人为悲秋易断魂”,从内容上大致可分为两类。一是“魂”的本质,二是“魂”的结局。前者,以玉为魂、以露为魂、以花为魂,彰显着宝玉和诸位女子的高洁本性和对于真善美的向往追求;后者,销魂、离魂、断魂,现实的残酷将打破一切美好事物。林妹妹的“花魂鸟魂总难留”和“冷月葬花魂”算是一个总结,探春远嫁,黛玉病逝,宝钗湘云守寡,宝玉出家,所有高洁美好的人终将难留,终将被现实埋葬。

  “痕”,本是指伤口或疮口愈合后的印记,引申为各种痕迹。诗中写到了月痕、泪痕、雨痕,凡事物都会留下它存在的印记,有时在事物的表面,有时在人的心上。向来只说黛玉爱哭嗜哭,可探春的眼泪、宝钗的眼泪、湘云的眼泪,还有宝玉的眼泪无不流过他们的生命,留下深深浅浅的拂之不去的痕迹。月的阴晴圆缺,风雨的萧瑟飘摇乃至狂风暴雨,人世悲欢离合变幻无常,走到最后大概只能无言相对,惟有泪千行。当泪尽无痕时,已然是另一番天地。

  “昏”,探春的“黄昏”、宝钗的“日又昏”,宝玉的“黄昏”、黛玉的“夜已昏”、湘云的“朝昏”“夜色昏”,都不约而同地描绘出一片凄清寒凉的暮色之景。本处在朝气充盈的年华,眼中心中本应是热闹华美的场景,可大观园中的宝玉和众姐妹们早早地感受到黄昏日暮的悲凉。日出日落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仿佛无边无际的轮回。殊不知,花开有花落,青春有尽头,生命有尽头,荣华富贵有尽头,有朝一日都将会一去不回。他们了解寒冷的无助,是因为感受过温暖;了解衰亡的无奈,是因为经历过繁华。不愿直面从出生到死亡的必然,不愿直面从繁华到衰败的必然,但他们吟诵的诗句,已经悄悄绘制出了生命的轨迹。

  五个简单的韵脚“门”“盆”“魂”“痕”“昏”,看似无心随性,却弥漫着一股悲凉无奈之气,让整组诗都难以逃脱凄凉悲伤的基调。